水孩儿散文集《一朵云》
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
读余秀华
1摇摇晃晃的人间
连着三个不眠之夜,我读余秀华,一位脑瘫诗人,农妇诗人,读摇摇晃晃的她在诗歌里爱着、痛着、追逐着、喜悦着。
因为她是脑瘫,写字吃力,而诗歌是所有文体里字数最少的一个。所以,当她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,她选择了诗歌。
她是个农妇,脑瘫,她走路一跛一跛,吊着膀子,姿势怪异,口齿不清,表情也不自然。
很多人欺负她,小孩学她走路的样子,说话的样子。她追出去打,没走几步,别人已经跑出好远。她拾起泥块扔出去时,自己身形不稳跌倒在路上。她会泼妇骂街,因为她本是就是个农妇。但当她回到诗歌里,她又干净起来。她摇摇晃晃来到人间时,诗歌充当了她的拐杖。
巴巴地活着,每天打水,煮饭,按时吃药。
心里装着远方,爱情,和春天。
但我不会写诗给你。
我要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,
告诉你这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梦。
我在厨房吃了一碗冷饭,
我的心里开出一朵桃花。
我身体里有一列火车,
允许醉鬼,乞丐,卖艺的,
或什么领袖上上下下。
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,
我摔了下去。
一篮草也摔了下去。
一把镰刀也摔了下去。
鞋子挂在荆棘上,还有一条白纱巾。
白纱巾……
十年过去了,它还那么白。
可送我白纱巾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。
我依然把灶膛点燃。
我把青菜的青炒了出来。
我把白菜的白炒了出来。
我把灶膛的灰掏出来。
喂猪,喂鸡,喂狗。
我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,喂进嘴里。
昨夜奶奶死去。
昨天男人被抓去了监狱。
昨天邻居的牛把一个孩子的肚皮挑破。
风吹,吹,吹不动无奈。
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,总想喝醉。喝醉。喝醉。
我被爱焚烧过的灵魂虚无一瞬,又可能是永恒。
2月光落在左手上
每次读书都觉得是与老友在文字中相遇。
行走途中,停下来,约你品一盏茶,或者啜饮一杯酒。看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。
余秀华从横店走来,从田埂上走来,一跛一跛,跌倒在沟里,看着好蓝的天好白的云,安静地虚度一个清澈的下午。
她不苟且,她梦想着诗和远方。
她心里种着桃花,她心底藏着她爱的人。
余秀华出生的时候医生犯了错误造成她脑子部分瘫痪,肢体不便,但她的精神却高高飞扬。
打水,做饭,吃药,
跛着脚走过菜园,田埂,跌倒在田沟里。
他在北京有一个女人,比我好看。
我去割草,那个女人去跳舞。
她会叫床,声音比我好听。
我一声不吭地吃饭,
喊着叫小巫的狗,
丢一些肉给它。
他揪住我的头发,
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,
我想起,自己已经死去了多年。
南风很大,大朵大朵的蓝被吹来,
悲伤落在我身上。
我的身体倾斜,嘴也倾斜。
我一次次撞向镜子。
我口齿不清地对世界道着晚安。
微风里,蒲公英黄起来的样子,
那些草用云朵搽过身体的样子,
你笑起来温柔的样子,说:
这个聪明,多情,善良的傻女人啊。
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,独我,不是。
许多夜晚,我是这样过来的,把花朵撕碎。
每个春天我都会唱歌,
一个人在田埂上。
我总想给你打电话,
你喊:我听不清楚,听不清楚。
你听不清楚一个脑瘫人口齿不清的表白。
那么多人经过春天,那么多花在打开,
你猜不出我在说什么。
38岁了。
我追赶不上我的心了。
他还在那个灯火不熄的城市爱不同的人。
有人告诉我,我说都过去了。
可是他依旧暴力:
“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,你说话不清楚,走路不稳,
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。
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。”
我为什么会有一个柿子,柿子。
我为什么会有一个柿子,柿子。
这辈子做不到的事情,我要写在墓志铭上。
离婚!离婚!
让我离开,给我自由!!!
从田埂上割草回来,
把手洗干净,把脸洗干净。
继续写诗。
从我这里到你的城市有八千里吧?
我费尽周折去了,什么也没带,
我家乡的特产,口音,和眼泪。
回来后,我发现我把心丢在了你那里。
那么小那么小的一颗心,
许多年,你都没有发现它。
所以我允许你爱上不同的女人。
在你的房间做爱,在你的城市牵手。
在空荡荡的街头含泪亲吻。
而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驼着背拐过巷口
等。掸掉落在你头发上的雪花。
余秀华离婚了。
在与生活,婚姻的妥协对抗中,
这朵开在深夜里的苦瓜花,
始终憧憬着爱情,诗与远方。
3我们爱过又忘记
当我读余秀华,我感觉我的灵魂跟着她在游荡,从田埂上到村庄,再到北京,到远方……我看得见她,她却看不见我,我跟在她的身后,看着她自顾自地割草,做饭,写诗,骂街,意淫着她爱的所有人。
我要写一首诗给你。
我只用一个手势吧。
如同你曾经轻轻地招手,
我便押上了自己的一生。
遇见你以后,你不停地爱别人,一个接一个。
我没有资格吃醋,只能一次次逃亡。
所以一直活着,只为等你年暮,
等人群散尽,等你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。
我爱你,我想抱着你,
抱你在人世里被销蚀的肉体。
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,
有过身心俱裂的夜晚,
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。
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,
尽管这样并不是,为了见到你。
我叫楚,我大家闺秀般等你来爱我。
我叫楚,头戴凤冠,着霓裳,一舞花飞雨。
我漫不经心地等你来爱我,
随手种下大豆和芝麻
我的土地在什么时候都可以生根发芽,
你什么时候来都风调雨顺。
这尘世上的许多人都被我爱过
我不知向谁要一条路,
我这个走路不稳的人
最终,身体一歪
失手焚烧了自己
可是,我爱你
你的桌子上:小草,小花,小石头。
我的心里:小明月。
哥哥,我喜欢你在千里之外叫我妹,
我说我们的爱要有耐心,并不要用力。
我是你的秀华,你的鱼儿,你的袭儿,
我是你缀在人生尾巴上的一道虹。
我一直在做着这样的事情。
我吃饭,但是我永远饥饿,但是我不停的吃饭。
我不停的说话,却无时无刻不在孤独着。
我爱,却看不到爱。
我活着,却分分秒秒死亡着。
桃花潭的夜色里,他喝酒,说醉话,
搂住松树的胳膊又去搂柳树的
没有月亮,月光遍地
约好晚上去他房间聊天
我久久迟疑
怕敲开一江雪,再碰成遍野泥泞
不宜和你谈人间疾病
不宜向你借一副药
怕你以魂做了药引子
怕我抵挡了远方,再病,就不能起。
我只是死皮赖脸的活着
活到父母需要我搀扶
活到儿子娶一个女孩回家
生活一无是处,爱情一无是处
婚姻无药可救,身体有药难救
在一千次该死的宿命里
我死抓住一次活着的机会
在这唯一的机会里
我唱歌,转动我的舞步
它不会计较,它被春天哄骗而迟到
只是它不肯相信,爱情尚在远方
一朵开在深夜里的苦瓜花
还没有结出果
就已经预备了足够的苦涩。
哥哥,十一月六日菊花疯癫着
那么多的声音汇聚成一句话:带我走,带我走
酒香铺天盖地,红色的酒,绿色的酒,棕色的酒
哥哥你要隔着酒色解开我的纽扣
为你流淌的,我的雪,我的霞,我的桃花和血
醉的是愁,是痛,是我表情的嘶哑
哥哥你要追赶上我老去
在我老去的前一刻抱我,吻我,要我
在我破碎前一刻抽走我,鞭挞我,抵挡我
十一月六日没有下雨,阳光灿烂得让人伤心
哥哥,哥哥,爱你的时候我不是余秀华
想你的时候,我不在横店村
她举止端庄,她口齿伶俐,她还有明天
她有高跟鞋,她擅长舞蹈,她的脚不会踩着你
她乖巧,她明白人情,她的灵魂清白
爱你的时候,她不是我,我用完人间,坏事做绝。
她说,我们爱过又忘记。可事实是:她爱过很多的人,可是他们并不爱她,她说他们是不爱她的身体。
4关于余秀华
余秀华,年出生于湖北钟祥横店村,因为出生时倒产,导致先天性脑瘫。高二那年,老师以字写得难以辨认为由给她的语文成绩打了零分,她背起书包辍学回家。
19岁时,大她13岁的来自穷地方的四川人尹世平入赘她家,做了上门女婿。起初,她想好好过日子。结婚一个半月后的春节,她和丈夫出门走亲戚,饭桌上,丈夫喝了很多酒,中途去厕所吐了,回来接着猛灌。她看不下去多说了几句,丈夫愣了一下,忽然拔腿就走。行动不便的她摇摇晃晃地追了出去,一面追,一面想着:丈夫靠不住。
离婚这个念头,已经在余秀华心里存在了将近十六年。她的婚姻生活一直在不断升级的矛盾之中。尹世平喝酒买醉,让她泡茶洗脚。在她眼里,喝酒不是好事,还让她伺候,她不愿意。“你是残疾人,我是正常人,我比你高贵多了。”尹世平嘟囔着。她忍不住反击,“你这个男人一点本事都没有,所以你才嫁给我,要不你有本事让我嫁给你啊?”结婚第二年,余秀华生下了儿子。儿子两岁时,余秀华第一次提出离婚,但话一出口,母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,怪她破坏了一个好好的家庭,因为她担心她老无所依。余秀华和尹世平甚至去了法院,但走到一半又回了头,因为尹世平反悔了。
那是年,那一年,余秀华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:《印痕》,“诗中写我自己在泥水里匍匐行走,现在想来,几乎预言了一生的命运。”她将诗歌看做庸常生活的出口,甚至是救赎,同时,内心对生命自由的渴望与现实生活的碰撞,也变成了她的创作动力与灵感来源。
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,但收入从来不给家用。直到两人的儿子读高中以后,才勉强支付了部分学费。有一年,尹世平在荆门打工。春节到了,老板拖欠了元工资,他让余秀华跟着去讨要,说,等老板的车开出来,你就拦上去,你是残疾人,他不敢撞你。余秀华问,如果真撞上来怎么办?尹世平沉默了。余秀华转身就走,心想,在你眼里,我的生命就只值块钱?还不如一头猪。此后,他们之间没有了任何交流。在余秀华眼里,家对丈夫而言,只是一个春节过年的地方。即便是春节,为了避免吵架,两人也不睡一个房间。“在婚姻里,我和他都是暴君,都残忍。它给我的好处远远没有一朵花给我的感受多。”余秀华说。
余秀华喜欢上网,在那个偏僻的村庄里,网络成为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。
婚姻生活的不如意曾让余秀华一度急于证明自我。她一个人去温州的残疾人工厂里打工,手脚不便,干活太慢,受了不少委屈。一个月后,在家人的催促之下,她回到家中。她还想到了乞讨,找了一个师傅,照着指点买了一只碗。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却怎么也跪不下去。最后,她还是回到了横店村,重新做回农妇。采棉花,摘苞谷,养兔子,写诗。她在诗里把自己形容成提心吊胆的稗子,随时都有被清除的可能性。
但即便如此,她却从不掩饰自己对爱情的渴望。在博客里,余秀华曾多次写到对一位当地电台主持人的爱慕。她经常参加他的节目,双方聊得投机,也曾线下见面。她提醒自己不要陷入,却又在醉酒时跑去找对方,甚至还惊动了。这是她的天性——越热烈的天性与越残酷的现实也碰撞出了她的醒目。
年9月《诗刊》编辑刘年发现了余秀华,并将余秀华的8首诗推荐至《诗刊》发表。“她的诗,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,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——别人都穿戴整齐、涂着脂粉、喷着香水,白纸黑字,闻不出一点汗味,唯独她烟熏火燎、泥沙俱下,字与字之间,还有明显的血污。”刘年说。之后彭敏又在诗刊博客和